向垣洪短篇小说|轮回

文/向垣洪
第一章 春苔
蓼水河边的大业湖像匹被岁月揉皱的青侗锦,终年浮着淡雾。湖心漂着三间吊脚楼改的庵堂,飞檐下悬着雕花木鱼,风过处叮咚声混着流水,能飘到对岸的侗寨。湖岸歪着棵百年老樟树,虬枝下立着扇爬满紫藤的木门,门后青石径直通码头,石板缝里嵌着侗族祭水时埋的鹅卵石,刻着古老的款约符号。
萨明师傅总在卯时摇着乌篷船出门。船帮缠着辟邪的侗锦布条,舱底积着大业湖的水,映着他靛青袈裟,像片浮在水面的老荷叶。小徒弟阿榕背着竹篓跟在身后,发辫用侗锦头帕扎着,跑起来银饰叮当响。春日的山雾未散,师徒俩的影子投在湖面,惊得水底的桃花鱼甩着红尾乱窜。
“接骨草要找长在岩缝里的,根须带金斑。”萨明的船桨拨开缠人的水葫芦,忽然从篓里拈出两株并蒂的“姐妹花”,粉白的花瓣分毫不差,唯其中一株根部缠着极细的棉线,“带线的是‘鬼扯藤’,款约说这是山妖系的牵魂绳。”阿榕凑过去闻,鼻尖蹭到花瓣上的露水珠,凉津津混着草木香。
日头爬过鹰嘴岩时,阿榕已采了半篓草药。他蹲在芦苇荡边逗石蛙,看那青褐色的生灵鼓着腮帮子蹲在老樟树的气根上,忽然想起前日在溶洞撞见的菜花蛇——蛇信子红得像侗族姑娘的绣鞋尖。恶作剧的念头涌上来,他解下腰间的葛藤,把鹅卵石缚在石蛙后腿上,又追着桃花鱼和锦鸡雏鸟照做,直到蓼水河边的吊脚楼影子被暮色泡软。
萨明回来时,船头的铜铃铛撞在码头上叮当响。阿榕正趴在门槛上数蚂蚁,见师傅盯着湖里打转的石蛙,后颈的银项圈忽然硌得慌。老和尚没说话,弯腰解下腰间的山藤,将磨盘大的青岩板捆在少年背上。阿榕踉跄着跌倒,石头压得他脊梁骨生疼:“师傅!”
“背着它走水路。”萨明转身往庵堂走,草鞋踏在青石板上啪啪响,“等你寻着那些被你拴了石头的生灵,替它们解了索,岩板自会落。若它们闭了气——”他在廊柱旁顿住,暮色里白髯动了动,“你便背着这岩板,直到听得懂水神的歌。”
夜露沾湿了阿榕的侗布鞋,他摸着黑往芦苇荡挪。岩板像座小山,压得他每走三步就要扶着老樟树喘口气,膝盖撞在水下的暗礁上,疼得直抽气。最先找到的是桃花鱼,白花花的肚皮翻在浅滩上,尾鳍的红纹褪成暗紫,葛藤勒出的伤口里还卡着细沙。他跪在水里扒开淤泥,把小鱼埋进缠满水藻的树根下,指尖沾满带腥味的河泥。
石蛙躲在菖蒲丛里,后腿的石头让它只能蹦半尺高。阿榕解开葛藤时,那生灵突然“咕”地叫了声,前爪的黑刺在他掌心划出血痕。他顾不上疼,捧着石蛙往深水送,冰凉的湖水漫过手腕,才惊觉自己的眼泪落进湖里,惊起一圈圈细小的波纹。
最后寻到锦鸡雏鸟时,天已泛白。小家伙缩在岩洞里,翅膀被石头坠得耷拉着,脚爪上的葛藤嵌进绒毛,渗出点点血珠。阿榕伸手去解,指尖触到雏鸟的体温——比晨雾暖,比岩板凉,像团即将熄灭的小火苗。他忽然想起去年在侗寨看见的祭鸟节,老款首说每只鸟儿都是萨岁的眼,此刻掌心的小生命却没了动静,唯有喙尖还凝着未干的露水。
“师傅……”他背着岩板跪在佛前,晨光从雕花窗棂漏进来,在萨明的袈裟上织出樟树影。老和尚放下手中的《款约经》,起身解开藤索。岩板落地的瞬间,阿榕栽进师傅怀里,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艾草味混着侗药香——那是走遍蓼水七十二寨采来的气息。
“疼么?”萨明的手掌按在他汗湿的后颈,像抚平一片蜷曲的粽叶。阿榕点头,又摇头,喉咙里堵着未哭尽的呜咽。老和尚望向窗外,湖面上漂着几片被露水压弯的水芋叶,“世间生灵皆背着债。鱼背鳞,蛇背毒,人——”他指尖划过阿榕手腕的红痕,“背的是这颗七窍玲珑心。”
是夜,阿榕在佛前抄经。桐油灯芯噼啪作响,映得萨岁神像的眼睛忽明忽暗。他盯着经卷上的“慈”字,笔尖突然一颤,墨汁晕开一团黑影——像极了沉在湖底的锦鸡雏鸟。窗外传来竹鼠扒土的声响,混着远处侗寨的夜歌,忽然懂得师傅为何总在月夜里独对湖水:原来每个生命投在世间的影,都带着各自的重量,正如那株藏着毒线的“姐妹花”,正如这块坠在背上的岩板。
晨钟响过三遍时,萨明蹲在码头洗袈裟。阿榕捧着新采的接骨草走来,忽见师傅指尖捏着两株“姐妹花”,其中一株根部的棉线在晨露里泛着银光。他忽然想起昨日埋在树根下的桃花鱼,想起雏鸟脚爪上的血痕,忽然明白这世间的善恶,从来不是写在经卷上的款约,而是落在掌纹里的茧,是浸在泪水中的悟。
湖水漫过老和尚的手腕,将两株花影揉碎在涟漪里。阿榕忽然伸手,替师傅捞起那株带线的“鬼扯藤”,指尖触到棉线的粗糙——原来正邪之分,从来不在花叶的艳素,而在是否愿俯下身,看清每道藏在暗处的脉络。
第二章 夏茧
蝉鸣在楠竹林里织成密网时,阿榕已长成肩宽背厚的少年。他常攀着萨岁神像的莲座打盹,青铜神像在烈日下泛着冷光,衣纹里栖着几只金绿色的蝉蜕。那日午后,他正用竹枝逗弄神耳上的花蚂蚁,忽见两团青影在腐叶堆里绞缠——是对交尾的青竹蛇,鳞片在树荫下泛着翡翠光,蛇信交缠时发出“嘶嘶”声,像在唱古老的繁衍歌。
母女俩踩着碎光斑走来时,脚镯碰出细碎的响。母亲挎着竹编的祭篮,篮底供着三炷未燃的枫香,少女裹着蓝靛染的侗布衣,颈间银项圈映得唇色比木槿花还淡。“阿公可是会唱解水歌?”萨明的声音从风雨桥传来,老和尚不知何时坐在廊下,手中转着半串开裂的木珠手串,“这女娃娃的魂,怕是被水神勾了去。”
少女叫阿月,住在蓼水滩下游的侗寨。阿榕第一次给她送药时,见她吊脚楼的床沿摆着十二盏水灯,枕头上洇着的汗渍像幅未干的侗锦。“每到月半,就梦见自己沉在湖底。”她盯着陶碗里翻卷的草药,指尖摩挲着腕间的银手圈,“有根青藤缠着脚踝,怎么也挣不脱。”阿榕的手指在木盘上顿住——那是他十五岁背过的岩板,此刻正躺在码头浅滩,表面爬满青苔,像头沉睡的老龟。
暑气在飞檐凝成水珠,滴在青石板上敲出“嗒嗒”的节奏。阿月渐渐能在庵堂走动,总跟着阿榕去后山上采药。她认得哪种蒲公英的根能安神,知道接骨草要在端午日采,但总把带刺的“老虎刺”错认成金银花。有回她被枯藤绊倒,膝盖渗出血珠,阿榕下意识去扶,触到她腕骨处的薄汗——比草药汁温热,比蓼水清凉,像团正在融化的月光。
七月半的月夜里,阿榕蹲在风雨桥边磨药,忽然听见对岸飘来轻柔的歌声:
“妹是蓼水桃花鱼,哥是岸边老枫香,
水绕树来树护水,岁岁年年共晨光。”
他抬头看见阿月站在船头,银项圈在月光下泛着微光,手中捧着盏水灯。阿榕指尖一颤,药杵撞在陶罐上发出清响,忽然记起侗家的“行歌坐夜”,青年男女常以歌传情。
“哥是山中接骨草,妹是岩间滴水长,
草逢甘露叶儿茂,水遇春山响叮当。”
他脱口唱出,歌声混着流水声,惊起栖息的夜鹭。阿月的歌声又起,比月光更柔:
“莫学岩板沉湖底,要似游鱼戏浅滩,
心有灵犀一线牵,何惧人间路漫漫?”
两人的对歌在湖面上荡开,惊飞了芦苇丛里的流萤,却让老萨明在廊下轻笑——这对被情丝缠绕的恋人,终究要在歌声里学会放下与承担,正如大业湖的水,总要绕过九十九道弯,才能汇入更广阔的江河。
七月半的雨夜,雷声在峡谷里滚成闷鼓。阿月蜷缩在风雨桥角落,浑身发颤。阿榕隔着雕花屏风听见她压抑的抽噎,想起白日里看见的交尾蛇,想起老款首说的“情蛊如藤,缠上便难断”。可当他掀开屏风,少女湿漉漉的眼睛望过来时,那些款约突然在舌尖碎成齑粉——她发间沾着半片樟叶,像只想要栖息的蝶。
他们在湖边的飞来石上相拥时,流萤正从芦苇荡升起。阿月的侗布衣滑落在青苔上,皮肤比月光更白,心口处的朱砂痣像滴未干的血,与腕间的银手圈相映成趣。阿榕听见自己的心跳撞碎在湖面上,惊起几尾沉睡的桃花鱼。远处传来木桨破水的声响,却辨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直到冷水突然灌进裤管——萨明不知何时站在船头,船底的塞子已被拔掉,湖水正咕嘟咕嘟漫进舱里。
“师傅!”阿榕慌忙扯过袈裟裹住阿月。萨明站在晨雾里,衣摆全被湖水浸透,白髯滴着水,却像尊生了锈的青铜像纹丝不动。他盯着船头相拥的两人,目光掠过阿月颈间的红痕,忽然笑了,笑纹里盛着比晨露更凉的光:“情蛊如藤,疏比堵好。”说罢转身摇桨,任小船在漏水中慢慢下沉。
阿月的病在黎明前痊愈了。她坐在船头,看萨明用竹篙将另一叶乌篷船勾近,晨光照着她梳得整整齐齐的侗辫,银饰叮当作响像根未断的琴弦。“可还记得湖底的青藤?”萨明忽然问,指尖划过船板上的水痕,“有些人背着它上岸,有些人却让它沉进了心底。”少女低头望着自己的倒影,水中的眉目比来时长了几分清明,忽然跪下叩首:“阿公的恩情,来世变作桃花鱼来报。”
小船离岸时,阿榕跪在码头上,看阿月的蓝布衣渐渐缩成水天交界处的一个点。萨明站在他身后,往湖里撒着糯米,银鳞翻起的光斑落在少年颤抖的肩背上:“当年你埋了桃花鱼,放生了石蛙,独独救不回锦鸡雏。”老和尚的声音混着鱼群争食的响动,“这世间的缘法,从来不是救与不救,而是——”他忽然指着湖面,一条桃花鱼跃出水面,又重重跌回水里,“是学会看着它沉,看着它浮,看着自己的心,在这沉浮里,慢慢结出茧来。”
三日后,阿榕背着半人高的萨岁神像离开庵堂。神像的莲花座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钝重的响声,惊飞了檐角的木铃铛。萨明站在门边,看徒弟的背影渐渐融入山雾,掌心躺着两株“姐妹花”——其中一株根部的棉线,不知何时已被剪断,断口处凝着淡淡的汁液,像滴未及落下的泪。
是夜,萨明在灯下修补阿榕留下的袈裟。针脚穿过磨损的布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背着岩板的少年,想起他蹲在湖边安葬桃花鱼时,指尖沾着的腥气河泥。窗外传来猫头鹰的叫声,混着远处侗寨的夜歌,老和尚忽然明白,所谓修行,从来不是躲开尘世的茧,而是像那对交尾的青竹蛇,在缠缚与挣脱间,在疼痛与温暖里,慢慢蜕出更辽阔的天地。
晨钟响起时,湖面上漂着半片残破的木槿花瓣。萨明望着水中摇晃的萨岁神像倒影,忽然轻笑——他的徒弟,此刻正背着那尊青铜神像,走在通往尘世的山路上,像棵移动的老樟树,将自己的影子,投进更广阔的人间烟火里。而那些藏在根部的毒线,那些沉在湖底的岩板,那些结在心头的茧,终将在某个潮湿的春夜,某个蝉鸣的夏日,破成蝶,或是,成泥。
第三章 秋茧
山核桃落满青石板时,萨明正在檐下晒枫香果。官府的布告被秋风吹得哗哗翻卷,画像上的男人让他指尖一滞——寸头,眼尾有道刀疤,穿件洗旧的对襟衣,正被款首押着走过武冈城的石板路。标题用朱砂圈着:《伤人疑犯在逃,悬赏十石谷》。老和尚盯着画像里那双眼睛,想起二十年前背神下山的阿榕,想起他临别时袈裟上沾着的镜月湖水藻,像团化不开的墨。
戌初刻,木门吱呀响动。萨明放下手中的针线——那是件藏青色袈裟,领口磨出的毛边已被他用侗线缝补了七次——抬眼看见门槛上立着的身影。中年汉子背着半人高的萨岁神像,衣摆沾满泥渍,右肩的布料被铜锈染成暗绿,像块长了苔藓的老岩板。神像的莲花座缺了角,断口处露出参差的木纹,倒比完整时多了分沧桑。
“师傅。”汉子的声音像块生锈的犁头,“我把萨岁背回来了。”他指的是神像,却没说这些年如何在蓼水滩扛货,如何在雨夜与阿月争吵,如何在失控中挥出柴刀,却在最后一刻偏了几分,让阿月重伤而非殒命,如何在逃亡路上听见每声犬吠都以为是追兵。萨明没说话,转身拎起灶上的药壶,陶壶嘴喷出的热气里,浮动着几片蜷缩的接骨草。
禅房里,煤油灯舔着玻璃罩。汉子盯着墙上的侗画《水府图》,突然抓起毛笔,在宣纸上狂草三个“闭”字。墨汁溅在神像的眼瞳上,像滴泪。“爱是山妖下的蛊。”他把纸片按在额角,声音混着哽咽,“我娶了阿月,她给我生了虎娃,可每到月半就梦见她沉在湖底——我怕她像当年的锦鸡雏,一时糊涂……”笔尖划破纸面,露出底下的木纹,“刀落下去时,我才知道怕。”
萨明的竹棍砸在他手背上时,墨迹正沿着“闭”字的最后一捺晕开。老和尚盯着徒弟手腕上的刀疤——那是去年在侗寨帮人砍树时留下的——忽然冷笑:“你闭了眼,心还在疼;封了嘴,执念还在啃。”竹棍敲在神像缺角的莲花座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当年你背岩板时懂得放生,如今怎么学不会放自己一条生路?阿月还在等你,莫要让水神的歌,真成了现世的劫。”
汉子忽然抽出怀里的侗刀。刀刃在灯光下泛着青芒,像极了那年夏天割开阿月衣襟的芦苇叶。他对着铜镜狠命剃发,碎发落在袈裟上,像场迟来的雪。萨明看着他后颈新露的皮肤,想起阿榕幼年落水时,后颈被岩板硌出的红印——原来有些伤,过了二十年,仍在心里淌着血。
子夜,湖面漂着零星的山桃叶。汉子趴在木板上刻经文,刻刀与木纹碰撞的声响惊飞了宿鸟。款首的手电筒光在院墙上晃了两圈,萨明已站在门口,手中托着两碗枫香果茶:“容他刻完这部《款约经》,天一亮便随你们走。”年轻款首的枪口垂了垂,看见老和尚袈裟上的补丁,针脚细密如侗家的刺绣。
后半夜起了雾。汉子的刻刀在“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处顿住,想起阿月在病床上说的话:“镜月湖的水神早散了,你心里的藤,该剪了。”他忽然笑了,笑纹里渗着血珠——原来这些年背着的,从来不是岩板,而是自己在心底拴的藤。款首蹲在旁边,看他指尖磨出的泡,忽然想起自家阿公,也是这样在门槛上刻傩戏面具,刻到月亮西斜。
晨雾最浓时,经文刻完了。木板上的字深浅不一,“苦”字的末笔拖得老长,像道未愈的伤。萨明摸着凹凸的笔画,忽然把当年那两株“姐妹花”放在汉子掌心——毒草的线早已腐烂,只剩下干枯的茎秆,“当年没告诉你,‘鬼扯藤’熬过三冬,藤会自己断。”老和尚望着湖面,雾气里浮动着神像的倒影,“就像你心里的岩板,背够了,自然会沉。阿月在等你回家,莫要让执念,成了隔河的雾。”
款首带走汉子时,萨明往他兜里塞了把晒干的艾草。小船划过湖面,惊起的涟漪中,老和尚看见徒弟鬓角的白发,想起自己初遇他时,那孩子蹲在岸边给桃花鱼念经,声音比蚊呐还轻。汽艇的轰鸣碾碎晨雾,萨明回到禅房,捡起地上的“闭”字残片,忽然用火折子点燃——纸灰飘向神像的眼,像只想要飞的蝶。
三日后,萨明坐在小船上,用蜡封了眼、耳、鼻、舌、身。湖面上漂着最后几片荷叶,像他即将合上的五感。船底的塞子松了半寸,湖水漫进舱里,凉得像阿榕幼年时沾在他掌心的泪。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混着湖水下坠的声音,忽然明白,所谓圆寂,不过是把背了一辈子的渡船,轻轻推给下一个需要它的人。
暮色漫进山坳时,萨岁庵的木铃铛又响了。这回没有风,只有老和尚的袈裟,像片终于沉底的老荷叶,在渐渐平静的湖面上,漾开最后一圈,无人看见的涟漪。
第四章 冬蜕
大业湖的冰刚化了三分,中年和尚正蹲在佛前补瓦。他鬓角凝着白霜,后颈处的旧疤在袈裟领口若隐若现,像道永不愈合的岩纹。二十年前刻的《款约经》木板立在墙角,“苦”字的末笔已被虫蛀空,露出背后的木纹,像只睁开又闭合的眼。
那个晨雾未散的卯时,木门被撞开条缝。襁褓里的女婴裹着带血的侗绣襁褓,脐带还连着半截胎盘,像朵未及绽放便遭霜打的木槿花。追来的蒙面女人跌进湖里时,冰裂声惊飞了檐角的寒鸦。中年和尚捞起尸体时,发现她腕间系着半片樟叶——正是当年阿月遗落的、沾过大业湖水的樟叶。
女婴取名小源,鼻尖总沾着灰扑扑的草屑。她会把蜘蛛丝系在木铃铛上,看风过处蛛网碎成银线;会用炭笔在神像腹刻歪扭的鱼,说那是替沉在湖底的母亲找回家的路。十岁那年春分,她把鹅卵石绑在蝌蚪尾巴上,看它们拖着笨重的石头在浅滩打转,笑声惊起满湖的桃花鱼。
阿榕发现时,小源正蹲在芦苇丛里追一条瘸腿的蝾螈。女孩辫梢滴着湖水,裤脚沾满青苔,像株从湖底长出来的水芋。他盯着那些在泥水里挣扎的蝌蚪,忽然看见时光在水面重叠——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把石头系在桃花鱼身上,以为是玩耍,却不知每粒石子都是命运的秤砣。
“背岩板。”他的声音比湖冰更冷,解下腰间捆经卷的侗藤,将半块冻得发青的鹅卵石缚在小源背上。女孩踉跄着跌倒,石头磕在青石板上,发出钝重的回响,像极了当年萨明的木桨砸在船板的声响。“去找你拴了石头的生灵,”他转身走向庵堂,僧鞋碾碎冰碴,“若它们死了,你便背着这石头,直到听懂水神的歌。”
暮色漫进山谷时,小源还在湖边扒拉结冰的苇丛。指尖被芦苇割出血痕,却终于摸到那只冻僵的蝾螈——石头把它的尾椎压成诡异的弧度,前爪仍保持着向前爬的姿势,像座定格的雕塑。她跪在冰面上,哈着白气解绳结,忽然想起上个月在佛前看见的场景:师傅对着缺角的神像念经,掌心总摩挲着两株干枯的“姐妹花”,其中一株根部的棉线,早已烂成泥土。
“师傅……”小源抱着石头撞开禅房木门时,阿榕正在修补那尊缺角的神像。他抬头看见女孩睫毛上的冰碴,看见她怀里抱着的死蝾螈——肚皮上的勒痕,竟与当年那条桃花鱼的伤口分毫不差。老和尚放下手中的铜片,忽然笑了,笑纹里盛着比月光更淡的光:“还记得你救回来的那只断翅山雀么?”他指着墙上挂着的山雀骨,“它断了翅膀,却用剩下的那只,飞出了比健全者更辽阔的天。”
深夜,小源跪在佛前抄经。油灯将她的影子投在刻着经文的木板上,“空”字的钩划恰好落在她颤抖的肩头上。阿榕站在廊下,看湖面上浮动的冰裂,忽然想起萨明圆寂前那晚,自己刻完经文时,老和尚掌心的“姐妹花”——原来毒草的线,不是用来区分善恶,而是让人学会在触摸时,懂得收敛指尖的力度。
春分后的第七日,小源把蝾螈埋在老樟树脚下。阿榕看着她用枯枝在泥土上画的小坟,忽然从怀里掏出那两株枯花,将带线的那株埋进坟头:“你师公说,‘鬼扯藤’熬过三冬,线会自己断。”他盯着坟头新冒的草芽,“就像你背的石头,不是为了惩罚,是让你知道,这世上每个生灵的尾巴,都拴着看不见的索。”
入夏时,小源能分辨带线的毒草了。她会在采草药时特意绕开那些根部缠着细麻的植株,却也会在它们开花时,轻轻替其拂去叶片上的露水。阿榕常看见她蹲在湖边,对着沉在水底的岩板说话,倒影里的眉目,渐渐有了当年阿月的清冽,也有了萨明的慈悲。
某个起雾的清晨,小源发现师傅在修补那叶漏船。船底的塞子已换过三次,舱底仍积着经年的水痕。阿榕抬头时,女孩看见他眼底映着的神像倒影——莲花座的缺角处,不知何时长出了株水芋,随波晃动时,竟像极了当年那对交尾的青竹蛇,在缠缚与舒展间,织就生命的年轮。
“师傅,湖底的石头会化么?”小源摸着船板上的水痕问。
阿榕望着远处漫山的“姐妹花”,想起萨明临终前没说完的话。那些沉在湖底的岩板,那些缠在根部的线,那些结在心头的茧,原来从来不是要被解开或背负,而是像这四季的大业湖一一春时容得下落花,夏时载得动月影,秋时映得出雁字,冬时冻得住残冰,最终都化在晨光里,成为托起新生命的,最柔软的水。
他忽然把船桨递给小源,桨柄上还留着萨明握了三十年的凹痕:“会化的。”老和尚望着女孩第一次掌舵的背影,僧袍下的掌心,躺着两株新采的“姐妹花”——这次他没告诉她哪株有毒,只任湖风掀起经卷的纸页,将“观自在菩萨”的字句,吹成满湖摇曳的星光。
暮色里,木铃铛又响了。没有风,只有小源的笑声混着船桨破水的声响,惊起一尾桃花鱼。它跃出水面时,鳞片上的光恰好落在缺角神像的眼瞳,像滴终于落下的、跨越了三十年的泪。而湖底的岩板,此刻正躺在青苔覆盖的深处,听着冰层融化的声音,等着下一个背着它上岸的人,在某个湿润的春夜,读懂藏在年轮里的,关于放下与承担的,全部有了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