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垣洪作品:石头冲(散文)

文/向垣洪

1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我故乡的名字叫石头冲。

石头冲。石头冲。石头冲。我在心里轻唤她,美好在我的体内动荡。

石头冲在湘西南雪峰山山脚下。冲很小,从上往下看,像一口池塘那么小。冲不仅小,也不像名字里头所说的到处是石头。石头有的是肯的,但石头并不是那么随处可见,在这里,在这个叫石头冲的地里,其实石头是稀缺的,因为稀缺而略显珍贵。似乎有一些石头,乡下人用来修房子时打基脚。石头是山上的产物,没有人要时就放在山上。它们跟植物一样,其实也有看不见的根,它们也发生长的。它们沾染了大地的灵魂,也有了天神图腾的花纹。石头从来不说话,很多人村里的人说一个人木了心,就说他是长了一颗石头的心。其实啊,石头不说话,但石头也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心的,只不过我们不懂它罢了。石头归于石头,它们在山上,田野里,地里,它们从不为自己担忧,更不为孤独难过。

小的时候,奶奶便告诉我,在石头冲有一些大的石头是别看很普通,其实是很有灵性的,或者早早已成了神,或者已成仙。我的堂弟垣吉就拜响水洞附近的一快大石头为亲爷(干爸),以保佑他平安长大;每年的大年初一,晚叔就带堂弟去给他的亲爷拜年,先摆上牙盘(煮了一下的全鸡),聪嘴(煮了一下的猪耳),倒满米酒,点上钱纸蜡烛,口中念念有词来祷告,堂弟在一边磕头,磕完头晚叔就放炮仗表示拜完年。

这看似荒诞可笑,其实不过是村民们在内心里祈祷自己多年的动荡不安的生活而已。我觉得我的堂弟是个骄傲的人,可以拜一块石头为自己的亲爷。让石头成为自己的爷,这又是何等的勇气哈。也只有石头冲的人才敢这么去做,这么去想。骄傲的人一定有自己骄傲的情绪与情感。堂弟不会感到生活赐于的羞愧,他和亲人对石头却产生了新的认识,多了新的理解。这其实也是一种灵魂的指引。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觉得奶奶说得很对,石头冲的石头是有灵性的,甚至也是有神气与仙气的。

别看石头冲小,但再小的体积也有她的与众不同。石头冲有广义上的和狭义上的区别,广义上的石头冲泛指整个石龙村,而狭义上的石头冲仅指新屋和华园两地了,往西南方向是石牛和王闪,再过去就是武冈的龙梅山了,那是我奶奶的娘家;往东呢?往东是新桥,桥边,羊湾,定家和连子堂。石头冲依西往东像一个“凹”字形的长垄,而且两边的山是一样高的,中间的平地也是一样高的,你站在那里,细细去看,细细去想,你会突然这个石头冲真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个石头冲,她会这让人感觉到一股特别神秘的色彩。

我突然对石头冲的石头多了几分敬畏。石头用它非常人所能坚守的耐心在坚守着自己的阵地,无论是在这潮湿幽暗的地方,还是在阳光灿烂的地方,它们都被山林与田野美好的回忆温暖着,它们在自己最青春活力的深处热气腾腾地照亮着远方,像春天最好的阳光,久久不肯淡去。

石头其实石头冲最初的灵魂。

石头冲的人多姓向。我们向姓人家是齐国侯姜子牙的后代,齐国被秦国消灭的时候其子孙为了躲避追杀,改姓向,并从河南内(中)部逃往四川贵州一带,其中一支从贵州迁往黔阳,然后再到武冈境内高沙(今属洞口县),我们的先人是从高沙两路口迁往石头冲的。现在向姓人家神龛供奉的灵位写着“河内郡向氏”,冲里许多向姓人家就误以自己的祖先是从越南的河内迁移过来的,其实不然。

向德康公是我们向姓先人里最著名的人物了,当时响水洞的水潭里有九条巨蟒,危害冲里的人兽,很多的道士想把他们消灭掉,却连自家性命也搭上了。向德康公可不姓这个邪,跳到潭里和这些巨蟒打了七天七夜,终于把它们全部杀死。平时,向德康公勤劳俭朴,为人忠厚老实,深受冲里人爱戴。他故了之后相传成了神,掌管家禽家兽,除此之外他又是我们向家的本家阴师,所以大家敬奉先人的时候都会想着敬他。我是相信的确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爷爷在的时候,每年清明节会带着我们去他的坟上扫墓。

冲里红白喜事,本组的族人只要被主人家喊到的都会无偿的过来帮忙,家户长由本家有威望和水平的长者担任,负责全盘指挥及司仪,其他的人一切服从他的安排,写对联的,接待的,煮饭炒菜的等等,一切都会有条不絮的进行。宴席中所有上席都会给主人家的舅父来坐,以示对母族的尊敬。事毕,主人家都会把一些多余的菜和礼品分别赠予给本组人家。我们本家五代以内族人较少,几户人家,住宅相离不远,他们都是华园的,就我们这家是新屋的。但两组的人家若办喜事,都会以我们家为界,这或者由于地理原因,或者是我父母人缘很好的原故吧!

冲里人家以农作为主,农余就编织竹器赚些零花钱。这些年冲里通了到镇上的马路,电话开通了,手机也有信道,喊人问事不要像以前一样跑上跑下的了,一切比较方便。许多年轻人都南下打工,赚了不少钱,村里面也就有了许多漂亮的房子,年轻男女打扮得比较时髦了,男的西装革履,女的头发拉得笔直,有的还染上不同颜色。

所有人家都很好客,哪家的亲友来了,有空的人家都会过来陪客,而一旦开餐,大家就会散去,把好吃的留给客人。我一年在外,很难得回去一次,每次回去,堂弟垣吉和垣正就会在冲里大喊“我娃哥哥回来了”,奶奶会把二姑家给她的糖果拿出来,其中一些糖果不知被她藏了多久了,舍不得吃,一定要等到我回来才拿出来;晚叔和晚娘总会弄许多好吃的菜,前些年大姑承包了冲里的鱼塘,我一回来晚叔就带着我和两个堂弟到鱼塘捉几条鱼上来吃,大姑来了,想带一条回去,两个堂弟可就急了,一个用东西把鱼紧紧盖住,一个就去推她走,并说这鱼要给“我娃哥哥吃的”。要是碰巧三月份回去,垣吉和垣正会到山上去摘许多味道甜美的野刺莓给我吃。

小时候一家住在冲里的学堂里,母亲在这里教书,我在这里启蒙,也是我幼年的主要娱乐场所,后来我们家把房子修在了学堂的隔壁。有段时候我父母经常在外劳作,把我反锁在家,要我学习,我那里看得进课本上的东西,只好翻出学堂里放在我们家保管的课外书来看,用来消谴时间,我在读完小学以前通读了四大名著和《聊斋志异》等。后来实在想到外面玩,小伙伴们就到我家楼上平台的后面山上把我拉上去,天黑之前我又从山上跳回平台,很少被父母知道。后来,学堂撤了,母亲调了出去,父亲去邵东工作,我们家在镇上新修了房子,老家的房子就卖给了和我们家关系较好的本族一户人家。

后来我在外飘零,一直对石头冲有着深厚的感情,很多次梦见自己在这里和小时候的同伴们嬉戏,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是空空的。

无论是白天还是夜里,石头冲的人们在大地上干得热火朝天,这种劳动所激发出来的热亮直接点燃了我的热爱。这山林的绿,这石头的美,这田野的辽阔,那种在梦境般美好的劳作,使我一想起来就热血沸腾,我的肺叶间满溢着令人兴奋的味道!我当然无法忘记那个晚上,萤火虫飞舞在我的窗户上,天上还飘着蒙蒙的细雨。

2

石头冲的有些人,有些后来也成为了一块石头。

这几年,我很少回石头冲。偶尔有事走一趟,匆匆的去,匆匆的来,少了儿时的很多激情。前一段时间,接到老家打来电话,说村里又去世了老人,有几位生前还和我家关系很好,要不要回来吊个孝。父亲接完电话,心里总是很吃力,嘴里一直念叨着,离开老家才眨眼的时间,怎么说走就走了,像是没了自己至爱的亲人,眼眶里忍不住落下泪来。

其实,恍惚间,我们搬离石头冲已经十多年了,父亲认为一眨眼的功夫,是因为对老家爱得深沉,一直心怀挂念,常常关心村里的人和事,每次去一趟石头冲,回来就对我说,家乡确实大变样了,走进村里,之前熟悉的老人越来越少,年轻的小媳妇多了,蹒跚学步的孩童多了,见了面分不清谁是谁家的,就连十几年前还刨土掉鼻的邻家小孩,转眼都长成了大少年,见了面,是是而非,该打招呼,还是不该打招呼,连他都拿不准。

父亲说的不错,石头冲确实大变样了。我还在石头冲的时候,村子里老人很多,进进出出,不是大爷二爷,就是大叔二叔,常常连我都记不清辈分,只凭着习惯性的称呼,一个不拉的问好。同时,村里小孩也很多,大多与我一般年龄,吃过晚饭,一呼啦的聚在场院,斗鸡,打土仗,赢四角,藏娃娃,常常是天黑透了,在大人的呵斥之下,灰头土脸的才回家。

传说附近雪峰山上的宝珠岭有夜明珠,我虽年少无知,听了也觉得那是真的,便和小伙伴们一起商量去摘回来,也真的爬上了雪峰山,夜明珠没摘到,倒找回了些许水晶,曾把它们放在一个小玻璃瓶里,不知为什么后来找不到了。当时人小,真是天不怕地不怕,那么小敢在荒无人烟的高山上摸爬打滚,也不怕蛇和野兽。

那个时候,我们无所不玩,无事不干,好像身上有使不完的劲,心里有想不完的小点子,时常乐不疲惫,津津有味,盘踞在石头冲的方寸之地,酷似一个个小混世魔王,充满着生机活力,激情四射,幸福怡然。

写到这里,我却忍不住笑了。完全忽略了从小从那时到如今的每个人的艰辛与劳累。他们平淡而平凡的生活的不易。其实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特的空间与时间,属于他们与遗忘的远方。每个热爱过青春与美好的石头,都有一朵美丽的鲜花在身体里默默的盛开。

时光飞逝,十几年的光阴,一晃而过,不管出于自愿,还是生活使然。匆匆间,我们从懵懂无知的孩童,都长成了小伙子,大少年,继而为了自己的小家庭,各奔东西,疲于劳碌。每当想起昔日浓浓的乡亲,捻熟亲切的一张张笑脸,一股沁人心脾的感觉,涌上心头,又上眉梢,是一种暂时的幸福,还是长久的隐痛,反正在我的心目中,很不是滋味。远离了家乡,远离了熟悉乡情的心,总是找不到自己的根,安放不了一颗孤独寂寞的心灵。

3

清明雨纷纷。

好在每年都有清明,清明前必须要回石头冲扫墓的。这次到了花园后,我特意走路回去。三月的山野,又添雨后初晴,山风显得格外清爽,气息里虽混杂着草腐的味道,但此时让人觉得全是初生的芳香。

回石头冲的路还不是水泥路。有时有一段路面很差,但这路毕竟印染过村子一代代人的足迹,藏匿着路上行人的汗滴。琢磨着,我的双脚若细心地耨过,一定能触到万千的脚印,撩拨出代代共酿的汗息。这一琢磨,仿佛体会到走山路特别有味。

我们最珍贵的童年,最美好的青春啊。在翻越山脉的路途中孕育和诞生,一如这绵延的山和水,石头与大地。这里草木其实也孕育和诞生了我们另外一种友谊与快乐!

那是泥土快乐,那是石头的快乐,那是生命的快乐。

我越来越珍惜时光,笃信能在哪一段时光中多停留片刻,那段的时光就能在心堂里留下一抹余辉,会照亮心房的一个角落。我把脚步放慢,精耕着每一步,拨去残叶,扫去尘封,把自己的脚印盖在最上面一层,痕迹虽不明显,但我一脚一印,毫不马虎地盖上,像在一帧古画上添加着自己收藏章,证明着某一时刻我也拥有过。鸟为自己鸣叫着,小草也为自己绿着,田野的人也在为自家的活头耕种着,我一定也是为自己在行走,所以鸟儿不惊,草儿不乱,山路上的春天就是这样井然有序。

它们有它们的方向,我有我的路途,如此,真好。

垭口的风比起别处来得强些,风有劲,声音的速度就快,先是传来稀弱的犬吠声,接着也有人,不管对村子熟悉还是陌生,听到这些声音都知道接近村庄。我站在垭口,辨听着声音,听不清人在说什么,但听得清狗在叫什么,狗的语言相对简单,警示、争食、交配、打斗,村子的狗是那样表达,别村的狗也是一样的表达,听多了就知道此时它在表达什么。没想到的是,最为忠诚守护一家一院,守着自己主人的狗,居然没有秘语,使用的几乎是世界语。熟悉的犬吠如同老伙伴的招呼,这呼声不仅仅是亲切,且能招回走得再远的灵魂,回村了,一切都回村了。

你只要召唤一声,狗一定会朝你奔跑而来。因为它已经熟悉了你的口音,懂得了你的语言。你的一个眼神一声召唤,就是对它独白的秘密。

乡村的夜是寂静的。石头冲的房子有新有旧,参差不齐,新的有高达四层,精心装修,也有只盖了一层,还是毛坯便住进去的。我住在晚叔家里,青瓦屋顶、红砖墙壁,进门是堂屋,两旁是卧室,堂屋后面是厨房,厨房后面是猪圈。十几只鸡是放养的,此刻已回笼。那只狗就趴在门前,一会儿嗅嗅我的裤腿,一会儿对着经过门口的夜行人吼上两嗓子。不知谁家的小孩哭了,声音在夜空飞跑,惊碎了鸟儿的梦。过了好一阵,小孩才不哭,夜又重归安宁。这样的夜,让人感觉时间都是静止的。

石头冲人羡慕并努力追求着都市生活,但骨子里还是抹不去对土地的热爱。“这几年日子真的好过了,赋税少了,自家的粮食也多了。”一位长辈对我说的。“我去年到外面打工,其他什么都好,就是看不惯城里人糟蹋粮食,太浪费了。”这是一位平辈对我说的。我感动于这样的话,在乡村人眼里,珍爱粮食,就是珍爱生命,就是对已厌倦灯红酒绿、浮躁无依的心灵的救赎。

我觉得故乡最大的魅力就是让每个出发的人懂得他的最初的初心。这份初心再我看来就是一个人最初的善良和纯真。有了这份纯粹和善良,无论他走得多远,无论他离开得多久,故乡永远在他的身体里,像身体里的血液一样流淌着。你很难想象的一个与大地劳作的乡村,生活的自然跟现实有了很长的一段距离,现实与想象往往出人意料,换句话说,是想象召唤着故乡的脚步。屋顶上的雨水从天空落下来,同样嘀嗒着想象的背景与声音。石头冲和她的想象受到了某种程度的神奇力量驱使着,当每一个石头冲的游子回到石头冲,放下旅行的背包,张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农田时,我们才会彻底从我们想象的背景与内容中醒过来,我们站在弥漫着庄稼与稻香的田埂上,心中充满了那样的一种情绪:复杂而矛盾,痛苦而忧伤,难过而委屈。我走在田梗上,扯下一根狗尾巴草,突然蹲下身子,双手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双肩,身体在风中颤栗,我无法控制自己,我想起了一些美好的细节,它们直接击中了我内心的脆弱。我哇的一声嚎哭了起来。那哭声,无法用语言去表达我无尽的委屈。

我想起了一句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从明天起,只关心粮食和蔬菜。

朝阳从村庄的东头升起,石头冲人像草叶一样醒来,开始忙碌。有人从路上走过,扛着新磨过的农具。石头冲人永远是土地的主角,他们在犁田或者插秧,有一两头牛不听话,石头冲人会甩起鞭子,却打在泥里,石头冲人还会亲昵地骂:“做死啊,不好好干活!”石头冲有干不完的活,石头冲人有使不完的劲。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但到了播种收割季节,他们又会很准时地回来。石头冲人崇敬自然、顺应天时,“人误地一日,地误人一年。”这是石头冲人说的。石头冲的人不仅仅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石头冲还是那个石头冲。我的故乡,石头冲就是湘西南一个很普通的村子,在生活的版图上也许无法寻觅到,即使过路人经过那里一百次,也不会记住她,因为石头冲太过于平凡,没有特色,没有特点。不是特别贫穷,也不是很富有。没有名人,没有巨富。唯一让我珍惜的,就是那里,有我温馨的童年,有亲人给我的爱,有一个永远幸福的记忆。

那里不仅仅是我的故乡,还有许多珍贵的回忆和温暖的细节。

【作者简介】向垣洪,男,汉族,1980年9月出生,湖南洞口人,大学本科文化,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99级作家班学员。历任杂志社社长助理、省直机关雇员、政府官员、房地产企业法定代表人,现为深圳沃溪影视文化发展有限公司董事长。系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深圳市影视产业联合会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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