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洋散文|怀念父亲

作者：汪洋

30年前，1990年的寒冬季节，父亲去世了，才47岁。30年后，我也进入了47岁的年龄，又想起了父亲。

我的家族是很穷的。爷爷背井离乡，在雪峰山里为地主守大山。1949年湖南江山更替，爷爷带着五个儿女才下山，住上了原来东家的房子，当选为村里的贫农协会主席，在“三年困难时期”间死去。爷爷没有给父亲留下些许财产，仅给了父亲良好的出生：贫农子弟。凭着这贫农子弟的身份，几乎是半文盲的父亲入伍去了部队，在湛江的南海舰队里当了一名水兵。复员后，遇上三线兵工厂大建设，父亲进了湘中的544厂，从此成了国企工人。

这是我所了解的父亲的大致人生经历。父亲在时，我还小，父亲不会与我谈他的经历。我成年后，想去了解父亲的人生，可他已不在人世了。我觉得，父亲的前半生虽然穷苦，但还是抓住了人生的机会，当过兵，成了工人，跳出了农门。80年代，又遇上了“农转非”，把妻子和三个儿女都带出了农村，吃上了所谓的“国家粮”。

父亲是幸运的，但也是苦命的。我们全家进了工厂后，其实父亲的负担更重了，三个小孩读书，母亲没有工作，全靠父亲一个普通工人的工资生活。住房也非常拥挤，全家人住在原来父亲一个人住的不足20平方米的单身职工房，轮流住在子女家的奶奶偶尔也会来住些日子。幸好那时姐姐考上了技校，住在学校了，我在县城一中读初中，也是寄宿，家里才勉强挤下。不过，我和姐姐在外居住读书，又加重了家里的负担，尤其是我。

我是父亲唯一的儿子，那时成绩不错，小升初考进了县里一中的实验班，可以说是父亲唯一能骄傲的资本。父亲对我寄予了深深的厚望，希望我能考一个好大学，有好出息，所以家里再没钱，对我还是比较娇养。我清楚的记得，我读小学时，家还住在农村，有一次父亲从厂里回来了，中午特意给我做了蛋炒饭，送到学校来给我吃，那美味的蛋炒饭，同学们的羡慕表情，让我心花怒放，回家一路上拿着筷子敲打着饭碗，结果把筷子敲断了。父亲在时，家里虽然穷，但不懂事的我没觉得怎么苦。父亲走后，当我独自承担生活的艰难时，才明白父亲的苦处。

懂事后，我常常在思考父亲的人生。父亲跳出了农门，但为什么没有改变贫穷的命运？父亲几乎没有文化，我曾开玩笑说父亲做的最有文化的一件事是给我起了这个名字。父亲也是一个老实人，勤劳节俭生活。父亲的勤劳在同事中是出了名的，八小时内，他是工人，八小时外，他是农民，自己种菜、种红薯，还喂猪。过年前杀猪，父亲邀请了许多亲朋好友来吃饭，这是父亲难得有机会坐在酒桌的C位，接受大家的敬酒。厂里空闲时，父亲就到周边找事做，父亲去世的早，没遇到后来的国企工人失业风潮，但他比同事们更早外出打工了。我读初三时，父亲在老家的镇初中做小工建房子，父亲看到那些学生与自己的儿子同龄，就与他们聊天。这些与父亲说过话的学生，后来有几位成了我高中同学，他们向我描述了父亲是怎样鼓励他们要好好读书的。现在回想这些事情，已经非常理性的我依然心潮澎湃。

父亲从发现肝癌到去世，不足半年时间，发病突然，走的匆忙。他没有给我留下些许遗言，但我知道父亲对我有什么期望。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基本只能躺在床上了，他终于获得了休息的时间。躺在病床上的父亲，没怎么叫疼，脾气也温柔了许多，他就是静静地躺在、想着。记得我陪他去打针，我走在前面，突然听到父亲喊我：“儿子，你慢点走，我跟不上你了”，我连忙退回去，扶着走路已摇晃的父亲。我知道父亲很不想这么快地走，儿女们都还没长大，都还没成家，但他已无力改变。父亲不具备改变命运的能力，他命运的改变，不是主动争取获得的，而是时代背景下因他的身份落在他头上的。可他那么勤劳节俭，为什么不能生活幸福呢？

这个问题，一直纠缠在我内心。父亲走了，我是家中唯一的男人，上有奶奶，下有妹妹，我想接过父亲的担子，承担起家庭的重担，可倍感艰难。越艰难，越感觉父亲的不容易，越发佩服父亲的坚韧和伟大。许多年后，我回厂遇到那些老工人，当他们知道我父亲是谁时，立马对我友善多了。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工人，没有任何成绩，他的葬礼，参加的人很多，哭泣的人也很多，这是对父亲人品的认可，这是对一个苦命人的尊重与同情。父亲走后，生活更加艰难，在我还不够成熟强大的时候，有一段长长的暗淡人生光阴，可我从来没抱怨过父亲，只抱怨上天为什么如此不公平，让一位好人这么早地离去！

岁月流逝，可父亲一直在我心中清晰，我也一直想为父亲写篇文章，纪念他，感恩他，可我笨拙的笔，写不出我对父亲苦难人生的思考，对父亲高贵人品的尊敬。今天能告慰父亲的是，我的母亲身体健康，生活无忧，安享晚年，我走出了工厂，走进了大城市，虽然无出息成就，但像他一样在好好做人，好好赚钱养家。我对女儿说：“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运，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责任，你爷爷把我们带出了农村，爸爸把你带到了大城市，希望你自己努力奋斗，走得更远，去追求你自己的幸福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