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事物与人情:评《时间之野》

文/崔荣艳

掩卷之时,脊背上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似乎潜藏于我身体内的集体意识被激活了,这是来自《时间之野》的力量。《时间之野》是广西作家何述强新出版的作品。其中写人、写物、写史、写文化生态等,满卷都是古今事物与人情的对话,借此营造作者和读者对话事物与人情的隐秘语境。在浓郁的人类学文化氛围中,向内求索与向世界和历史的鉴照相交互,从而铺展开复调式的生命之歌。

何述强的写作喜欢着落在被一般人遗忘的事物上,写出常人未曾觉察的幽微。《时间之野》分为三辑,即《隐伏的村庄》《仿佛一道电光》《江山诗意此中藏》,从表面上看三个部分更多指向了物象,实质上却把人情深切地蕴含于对事物的写作之中,构成事物与人情的交互对话,并由这种交互对话中写出物与物、人与人、人物相遇的诸多绝妙滋味。这种滋味正是中国人特别偏爱的滋味,在愉悦中透露着对生命世相的悲悯,而在深切的悲哀中又渗透着一种生命本身的愉悦。

著作开篇的《时间的鞭影》里,作者书写了自己沉浸于丰盈的乡村旷野而不知时光已逝的童年,少年期被时间之鞭催赶着成长,以及中年之后把来自外界的鞭策变成了自我激励和向生命抢夺时间的无可奈何而又积极的态度。一篇文章似乎道尽了大多数人必经的“蒙昧-成长-奋进-惜时”之生命历程。而最难能可贵的是作者把童年在禾堆上跳荡所获得的令人内心“微微地激动”的自由,融入了自己对事物以及对人世的态度。当然这也有来自祖辈的传承,比如文中说父亲缺考量而把厂房宿舍建在其他村庄的社王庙旁,因此只能沉默消化祭神的相关忌讳,接纳了神与人类存在的交错共处。这在《来宝》篇中则表现为曾祖父与灵犬来宝和广西大苗山的风物相依而自在共存。这种自由自在的生命体验和传承奠定了作者与万物谐和相处的思想基底,提供了作者观察、审视万事万物的宽广而入微的视野。因此作者在《故乡是每个人心中隐秘的事物》中,对父亲经历创伤时代之后淡泊亲情的态度;对舅公后人不才、贫穷而不丢诗意的生活态度;对三伯父坦然与蚊子同眠、常年坦腹与两三斤老鼠屎同床的道家式自然态度;对母亲神经质地絮叨、哭诉建老屋的历程和付出;作者既无奈、戏谑而又理解接纳,并从中体悟出人生的悲欢相杂、无奈自然而又生生不息的力量。因此,作者的笔下就自然地记录了一个又一个“沉缓、从容,对生活有主见,谈不上有什么抱负和理想,他只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劳动着,靠自己的双手撑出一片属于他的天空”这样平凡普通的生命个体,叙写出他们在历史长河里《江流无声》的存在意义。

正如对平凡生命个体的细微体察,何述强的写作还激活了诸多沉寂之物的生命活力和文化意义。这些沉寂之物可能是一个神秘而令儿童生畏的深窟子、一块青砖、一段旧城残基、一些壁画、一些雕像,或者一坛酒、一份竹简……在《青砖物语》里,作者驾驭着想象力凌空穿越历史、荒野、人间,追索青砖的来历,探问其与现代制作“令人沮丧,劣质的”品质不同的,历久弥新地青砖的持守力量和幽古意韵。青砖仿佛幻化成了拥有自我操持的,独立于乌合之众而具有穿行时空力量的生命体。何述强非常擅长这种天马行空的想象,能借此激活荒野清冷坟碑上的哲思:“人若不能实现其胸臆,虽百岁犹夭”;能与一坛酒对话,发现好的酒坛与酒及人生果实的形成都得益于某种物与物、物与人或人与人的遇合产生的近乎非人力的力量;能在诸多的庙堂中留心周仓用大刀守护关羽自顾读书的形象,并由此生发出对现今的阅读问题的深刻反思,并启发我们道:“这个世界,恐惧、焦虑与灾难从未真正消除,大地的欢欣与忧愁百感交集,没有坚定的信念和顽强的意志,胸中没有涌出超越功利的一脉脉清流,阅读一定会变得很艰难,至少不那么纯粹。”就这样,作者常常就一份沉寂之物,充分发挥自身丰富的想象力,让它们活出新生命,活出丰赡的意义。

有人说好的作家就是哲学家,何述强常常在作品中寓古思今,假借抒怀,寻觅人类的本真生存。他常会歌颂和缅怀那些贴近大地的旧事物的“神圣、高贵和庄严”,来提醒城市高楼上的人们注意自己架在高空中的姿态。面对“人类逐步寄生在自己制造的新物质和虚拟空间里”的光鲜与脆弱,他忧虑人们逐渐丧失在自然环境中生存的能力,这不仅让人类失去了与自然默会的灵犀,更重要的是“人本的价值受到忽略”。也许正因为如此,何述强喜欢像人类学家一样去寻访、观摩、体验、领会少数民族的各种仪式活动。他不仅沉浸体会仪式所营造出来的神秘情境,领会宇宙的启示;他还陶醉于多民族同胞的“彬彬有礼,问询、寒暄,像古人一样庄重地坐着,严肃地讨论问题”而又不失天真活泼地戏谑的多元文化。作者看重的是在这种人类向神灵匍匐低首的姿态中,细腻的化而入微的对心灵的陶养,以及对人性自身的追回。又比如作者在《照亮记忆的事物》中写到“蒲庙”这个地名,它来自于一位善良施粥于贫者的老太婆的“婆子心切”,作者由此切入自身在外婆家成长的体验,并梳理中国文化中的“婆文化”,如成语“苦口婆心”和壮族文化中的花婆信仰以及南宁各地的母性神信仰,甚至“雷婆岭”上诸草对人康健呵护的传说……作者参与到种种人类学活动中,观察、体验、思考并生发出诸多相关的文化意义,从而试图为当下那些心灵慌乱不定的人们寻找到一条人类本真幸福生活的路径。

令人赞叹的,是何述强的写作总能给出对事物的新鲜理解。这除了他的选材上喜欢着眼于人们习而不察的人事、沉寂的物象或者神秘而带着陌生感的文化生态,还在于他丰富、自由而入微的想象力以及成熟的文学表现手法和修辞手法的运用。试举数例,窥其一斑。面对环江牛角寨的自然化境,作者惊讶于其浩茫之气,并怀想那些写出歌颂自然灿烂华章的古诗人诸如杜甫、李白和王维等必定有共同体验,于是作者一瞬间就把古代著名诗人和读者都带入了薜萝香草的山水文化妙境中同游。观看乌雷伏波庙马援将军塑像,作者则切入多处伏波庙的文化遗迹,并引入王阳明、杜甫、李白等古人和近人冯子材,苏元春等与马援的关联故事,使得《乌雷的那一场雨》有如文化盛宴。而在《灵渠梦寻》中,作者糅合父兄共游灵渠的情谊与痛失亲友的悲伤、由渠边树去写中国古画意韵、由湘江之源引出潇湘二妃悲剧故事在中国文化血脉中的影响,以及歌颂史禄等命运与灵渠相关的历史人物的功绩。作者谙熟与篇章主题相关的史实文化,其想象仿佛“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能把与其相连、相类、相关、同质等关联性事物与人情文化自由连缀剪贴,收放自如,成就活灵活现的生命篇章。《聆听湘江,回首苍茫》写到,即便俞伯牙和嵇康在世也无法表奏湘江之战,那些像每一个时代的解放者一样英勇奋斗的英雄痛彻心扉的流血、牺牲;壁画上低首看顾孩子踏脚之地的母亲,正与游客中母亲带孩子的情景穿透时空的相合;父亲的故土感与三伯父抖出的米雾团及时代创伤之迷通喻……作者善于体察“与物的对话,与历史的交流,与古人心灵的异代共鸣和契合”,再加上其著作中比拟、夸张、反讽、反衬、对比、互文等多种修辞手法灵活运用的合力,共同铸成何述强散文写作独特迷人而余味无穷的风貌。

何述强出生于乡村,他的作品呈现一种生活于城市而回望乡村的特色。他较少直接写城市文化,而是倾尽心力建构和打磨返照现代文化的反光镜,以此来帮助现世的人们调谐心灵的准针。慢下来阅读何述强的散文,与其中的事物和人情、与作者对话,可借助其精神进入山川丘壑和世情文化,会帮助读者建构自身的精神大厦,进而创造动人的文学和文化成果,至少会多少丰富读者自身的生命体验。总之,何述强的散文写作是在乡村与城市,在自然与匠造,在历史与现实,在大地与天空,在宇宙与人心,在幽微与明丽的多层次场域和多层色调中巧妙勾连及复杂开显的。其著作丰富性正如人类的生命历程,正如整个人类的集体意识的显现。(作者系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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