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张孝骞到所谓“三大恶人”,请珍惜百年湘雅的金字招牌!

文/《华夏早报》首席观察员刘念国
“一个春天的上午,我去找内科主任张孝骞教授的秘书赖淑颖医生。当我推开张主任的办公室,大惊失色的是,我竟然看见这位闻名全国的医学翘楚、内科学界权威、鼎鼎大名的张孝骞教授在痛哭流涕。这位耄耋老者用一方大手帕捂住脸,使劲擤着鼻涕,哭得像个孩子。在这之前,张孝骞是一位如雷贯耳必须仰视的医界泰斗,所以这景象让我吃惊不小。我慌忙退出来,甚至忘了来干什么。后来,我听赖淑颖医生说,张主任那天痛哭是因每周一次的内科大查房,被zhèng zhì活动冲击了的缘故。这使我大大失望,觉得张孝骞老头儿在接受dǎng领导这么多年后竟然还没有习惯zhèng zhì活动,实在有一点幼稚。”
“内科大查房也叫大巡诊,是最著名的业务活动,已有近百年历史。这个受到全体临床医生热爱的活动,一般先由住院总医师挑选疑难、复杂或罕见病例,经主治医生和张孝骞教授批准,由实习医生和住院医生做全面仔细准备。临床资料要齐备,徒手检查不能遗漏,该做未做的各种化验要补,病人的有些资料要画成大幅图表。”
“住院医生报告病例时,要求完整扼要,就是不能遗漏,也不能繁琐。然后由主治医生发言,说明这个病例诊断和治疗上的主要疑问或者是经验。然后大家提问和讨论,这种讨论往往严谨又热烈,畅所欲言,也等级森严。对我们这些进修医生,除了毕恭毕敬聆听学习之外还有额外乐趣,那就是抓住这个最好的时机观察本院各级大佬,职务高低,学术水平如何,临床经验丰不丰富,其至风度仪表。”
“最后由张孝骞教授总结,他要明确展示自己的思路以及结论,提出进一步治疗和检查的意见。有些当时弄不清的问题,以后通过观察手术或者病人死亡以后的尸体解剖弄清楚的,他还会在以后的大查房中通报大家。大查房针对临床中的实际问题,深受欢迎。说是内科大查房,但各科室的人都会来。”
“院外医生有门路的,也会溜进来。谁在大查房中有了精彩表现,比如清晰完整地报告病例,提出非常出色的问题或者诊疗意见,其至画了一张鲜艳美丽,又达意传神的图表,都会成为人们眼中的明星,甚至可能成为医疗界当时的话题。我记得自己做过一个梦,梦见我作为一个下级医生在大查房时向所有人做了个精彩的病例报告,醒来一整天像喝了蜜似的高兴。”
——以上摘自《红色*家族档案/罗*瑞*卿女儿的点点记忆》一书,南海出版社1999年出版。作者罗点点,开*国*大*将*罗*瑞*卿之女。
去年的今天,2022年8月26日,据长沙市纪委监委消息:湖南省创伤急救医学中心原副主任、中南大学湘*雅二医院副主任医师刘翔峰,涉嫌严重违法,接受监察委员会监察调查。
坊间舆论称,刘翔峰把病人当摇钱树,手段之卑鄙恶劣令人发指——查出异物就一律当成肿瘤过度治疗,找不到肠梗阻就随便切一段肠子,借妇产科手术的鲜血抹在身上,吓唬家属“病人大出血”……
整整一年过去了,普罗大众还未等到对于刘翔峰严重违法行为的认定和责任追究,那些匪夷所思的以医学之名对病患盘剥、伤害的指控,还漂浮在网络空间当中没有落地,伴随着当下医疗系统反腐的暴风骤雨,一封举报信却又再次成为舆论焦点。
这一次,爆雷的是湘雅三医院——
中南大学湘雅三医院的9名医务人员,联名举报该院呼吸与危重症医学科主任孟某,称其放任其无手术操作资质的学生邹某单独进行支气管镜检查,导致三个月内发生2例患者死亡事件,两条人命,骇人听闻!事发后孟某伪造医疗文书,要求其他医生签字担责。举报者还反映孟某“暗箱操作”绩效分配、财务不公开、打压排挤同事等问题。目前湖南省卫健委和中南大学已经组成了联合调查组。
在更早的2021年7月,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多位医疗行业的业内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中南大学湘雅一医院副院长龚某接受性*贿赂导致女陪侍出现生命危险一事业内早有传闻。7月6日,湘雅医院相关负责人说,龚某接受宴请并收受礼金2000元违反了八项规定中“不准违规接受吃喝”,于湘雅医院内部通报会上被免职处理,“湘雅医院高度重视龚某事件舆情,网络相关爆料在进一步核实中,欢迎有具体事实依据的举报,网传的其他信息,没有事实依据。”
而就在两天前,笔者在网上,偶尔读到一篇题为《三大恶人被拿下,老百姓看病问题能解决吗?》的奇文。
平心而论,不抑不扬,这篇《三大恶人》的奇文,往轻了说,是哗众取宠;往重了说,是杀人诛心,是典型的有罪推定
甚至于,涉文当事人待尘埃落定,和《三大恶人》作者打一场笔墨官司,胜负犹未可知!
总而言之,《三大恶人》本不值一提,但笔者作为一个熟悉长沙、热爱长沙的老长沙人,有几句话却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其一,医学生都知道这样一句话,“北协和,南湘雅,东齐鲁,西华西”,曾是大名鼎鼎的医届“四大天王”。具体就是北京协和医学院,湘雅医学院,齐鲁医学院,华西医科大学。
本文单说湘雅。
湘雅医学院是我国最早按照现代医学教育规范,进行本科教育的医学院之一。
可以说,湘雅人写就了半部中国西医史。
1901年,有意在华发展医学教育的耶鲁大学毕业生群体,在*美*国康州成立了雅礼会(Yale—in—china)。
1903年,雅礼会选定长沙兴医办学。1906年,约翰斯·霍普金斯大学毕业生胡美(E.H.Hume),受邀在长沙市的西牌楼,正式开办了湖南省内的第一所西医医院——雅礼医院。与同时开办的雅礼学堂,隔街相望。
1913年,谭延闿决定以湖南省政府名义与雅礼会合作,拟在长沙创办一所新式医科大学,并将这个联合体称为“湘雅”。
1914年12月8日,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在长沙市潮宗街举行了隆重的成立大会暨开学典礼,在中国教育史上,开拓了中美合作联办高等医学教育之先河。
简单说一下湘雅首任校长颜福庆,以及有“协和泰斗,湘雅轩辕”之称的张孝骞。
颜福庆先后创办了湖南省红十字会医院(湖南省人民医院前身)、长沙红十字会看护训练所(现湖南医药学院)、湖南湘雅医学专门学校、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医学院、中山医院等医学教育和医疗机构。
颜福庆还是中华医学会主要创始人。
湘雅医学专门学校成立的第二年,1915年中华医学会成立,颜福庆当选第一届会长。
1921年6月,湘雅第一批学生毕业,张孝骞取得学业成绩和毕业论文两个第一名。
1921年l1月,*美*国教育考察团来华考察与美国有关的医科院校教学质量,确认湘雅医学专门学校与北京协和医学院均为全国最优,从此“北协和,南湘雅”之誉,名震天下。
*美*国有关部门认定“湘雅”毕业生的学术水平,与*美*国医科大学相当,依法授权*美*国雅礼会授予张孝骞等毕业生以医学博士学位。
张孝骞先后数次赴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研修,职业生涯包括多年担任湘雅医学院院长、协和医科大学副校长。
1987年8月8日张孝骞病逝,协和挽联:
协和泰斗,湘雅轩辕,鞠躬尽瘁,作丝为茧,待患似母,兢兢解疑难。“戒慎恐惧”座右铭,严谨诚爱为奉献,公德堪无量,丰碑柱人间。
战乱西迁,浩劫逢难,含辛茹苦,吐哺犹鹃,视学如子,谆谆无厌倦。惨淡实践出真知,血汗经验胜宏篇。桃李满天下,千秋有风范。
2019年9月25日,张孝骞被zhōng yāng授予“最美奋斗者”称号。
啰嗦这么多,总而言之一句话,百年湘雅是中国西医史上,最为耀眼的金字招牌之一。
遗憾的是,今时今日,短短几年间,湘雅旗下的三大医院,齐齐爆雷,虽是“一粒老鼠屎,搞坏一锅汤”,但某种意义上,不仅让百年湘雅蒙羞,也让长沙这座充满人文底蕴的千年文化名城蒙羞。
其二,回到“刘翔峰案”和“孟某案”。
众所周知,不受约束的权力容易产生腐败,不受约束的“医学权力”,也更容易产生难以被察觉的腐败。
某种意义上,医学是一门让人遗憾的科学,高深的医学专业知识也构成了巨大的信息门槛,形成了严重的信息不平衡,就“刘翔峰案”和“孟某案”而言,病患及其家属甚至司法机关,很难对医生的操作做出专业性的评价,到底是谋财害命,还是医者仁心?所谓“隔行如隔山”的背后,是“人心隔肚皮”。
诚如澎湃新闻社论所言,制定一个手术方案,开出一张处方单,表面上看可能都是合规的,但里面到底是百分百的从病人的利益出发,还是拨起的小算盘——是否是扶植自己的学生,准备自己的论文,盘算着科室的绩效,计划着药方里的回扣?
综上充分说明,“医学权力”也应该纳入到严格监管当中,甚至正因为“医学权力”的专业性,更需要来自于医疗共同体内外的强审视、硬监督,这也是此次医疗反腐风暴应该凝聚的共识!
一言蔽之,“医学权力”不能失控,应该运行在国法、行规以及病患、同行的监督之下。
最后,再次摘录《红色*家族档案/罗*瑞*卿女儿的点点记忆》若干章节——
张孝骞是长沙人,1921年毕业于湘雅,他是这个当时全国首屈一指医学院中最棒的牛人。他创下了入学考试、毕业论文和答辩三项第一名的唯一纪录。抗战胜利后,他到协和任职。我当进修医生时,张孝骞这个名字仅用德高望重来形容是远远不够的,这个名字代表了临床医生的最高境界。在我们眼里高大得了不得的协和的教授专家们一提到张孝骞这个名字,马上肃然起敬。
张孝骞有一颗巨大的头颅和一张农民的脸。如果不是长期学术工作使他的表情带有浓浓的书卷气,你会以为他根本来自湖南乡下。张主任解决临床上的疑难问题有非常特殊的本领,他不仅能从理论和经验的意义上做到点水不漏,更能凭借临床观察,在病人的生活方式或者心理活动中找到诊疗的线索。他的出神入化在临床医生们中间,变成了口口相传的传奇。
我记得传奇的两则故事是:
有一个被其他医生确诊为结核性脑膜炎的病人,各种临床症状和检验指标都符合诊断。张主任在徒手检查这个病人的时候发现他颈部有一个淋巴结稍大。凭着丰富的临床经验,从这个线索出发,很快查明这个病人是得了一种叫做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的病。这种病往往自然好转。在停止一切治疗之后,病人很快恢复了健康。
还有一个持续高血压而不明原因的病人。张主任又是凭着临床徒手检查的硬功夫,发现病人耳道里有一个小结节。从这个不起眼的小结节入手,他判定病人得的是一种叫化学感受器瘤的病。这个病非常罕见,全世界只有极少数报道。很多年资不低的医生,甚至从未听说过这种病。
我很幸运,不仅听过传奇,还亲眼见过!
那天,上级医生让我在张主任每周一次的门诊时间陪一个病房的病人去找他。那时还没有专家门诊,张主任的挂号费和普通医生一样。在等待的时间里,我非常希望有传奇故事发生,但我见到的却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景象。张主任看的病人都是一些感冒发烧,但他却认真得无以复加。对于每个走进来的病人,张主任竟然都要先欠身问好,然后详细问诊。视、触、叩、听,一样也不马虎。这个闻名全国的医学专家对日常门诊工作如此一丝不苟很让我震惊。
后来进来一个外地病人,是一位衣衫褴褛的乡下老妇人,张主任仍然先欠身说“您好”,然后再问:“老人家怎样不舒服?”
这老妇人几年来发烧消瘦,就是查不出病因,这次是北京的儿子接来看病的。张主任在检查中请病人把袜子脱下来,病人不肯,说是脚脏,还有“很重的湿气,看不得的”。
张主任则和颜悦色地说:“没关系,没关系,我一定得看一看。”那口气,好像是在请这对母子为自己做一件天大的好事。
儿子帮母亲脱下袜子,果然脚很脏,有很多地方溃烂了,散发出臭气。张主任把病人的脚,拿到离眼睛很近的地方详细观察,还用手在上面按来按去,他对身边的医生说:“这些糜烂的地方可不一定只是湿气,不是脚气感染……”
这时候我有点激动起来,因为我猜到什么不平常的事情快要发生了。但由于我是陪病房的病人去的,不能多待。事后我听说,这个病人的诊断确实是从脚上找到的线索,是一种不多见的寄生虫病。
我曾把我看到的张主任看门诊的情况告诉我的带教老师、急诊科的邵孝鉷教授,说我万万没想到,“张主任甚至对每个进门的病人问好!”
邵孝鉷教授淡淡地说:“张主任这样子,数十年如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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